1月18日,双日
这是我离开泉城的第二个年关了,在江南秀洲,也开始有了浓浓的年味儿。
一些房子前后的空地上,那些大人们把有着岁月痕迹的石臼摆上,事先磨好蒸熟的糯米粉和粳米粉的混合物倒入石臼中,两个人互相配合着,一个汉字抡着大木槌往石臼里砸,另一个戴着一次性手套蘸一点水,迅速把这米团揉搓均匀,等待下一次冲击。
完整的年糕制作不知道需要砸上多少锤,反复的锤击饱含着人们劳动的力量,只有反复积累的力量才能让米粉更精致地粘合,做成更结实的年糕。
做好的年糕会被切割成条状,印上红色的印记,也会有一些馋嘴的孩子们围过来,然后讨到一两根还带着热乎劲儿的小年糕条,欢笑着跑开。
也有一些年糕被做成了元宝,猪头,鲤鱼的模样,用来祈愿来年的风调雨顺。
老房子和老房子的中间,会挂上了竹竿,里面会吊上晾晒的腊肉,或者香肠,让自然的冷风吹干水分,浓缩成更浓的年味。
笋干被腌入了淘米水中,等待着时间的发酵,去除笋干原来的苦味,变成淡淡的酸香味。
“曦儿,我们也开始准备吧,今年过年我们一起过,好好过。”我对她说。
她点头,“嗯,那么我们也需要准备些东西。”
曦儿本是秀洲人,所以她懂。
比如年糕,比如窗花,比如糯米锅巴,比如泔水笋干。
当然,我们不可能亲自去做,好在现在什么都有现成的,我留守书店,采购的事交给了曦儿。
算了算账,这个月我们的纯利润大概在五千左右,大概是时候足够过个好年了。
健康和快乐,远比积蓄更重要。
腊月二十四,除了极个别早上来买报纸和杂志的常客,已经不会再有新的顾客了。
我这一天都很清闲,拿着拂尘把书店的每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,然后把文竹和百里香拿出去晒晒太阳,再接下来,拿出一本情感读本看着。
但是,今天吸引我的不是情感读本的故事,我再一次想起来了若宸他们,他们最喜欢看的书之一,就是这个情感读本。
都是些亲情的小故事,简单平凡而感人至深,但是最重要的是感同身受。每每看到父爱和母爱,我总是忍不住眼边的泪,想起泉城的妈妈,那种彻心彻肺的感觉更加深刻。
而若宸和梦宸,他们不是有个幸福的家吗?为什么还这么沉浸这些故事?本来我是不想想这个问题的,只是昨天看到的螺片,为什么会出现在花店?还有那天梦宸说的话,“也许,我们是一类人……”,这句话会不会有些别的意思?
我摇摇头,也许,想多了吧。
想来曦儿也说过,今天腊月二十四,是秀洲地区民间祭灶的日子,曦儿在采购着食材,香烛还有麦芽糖,下午我们要提前关店了,想来自从我们接收这个书店以来,还真是风雨无休过,真不容易。
想起祭灶……那时候的鲤城,那时候阿信他们一家的融融暖意,虽然我被当做女孩被排挤在外,在秀洲这个地方,应该多少有点不同吧,而且,只有我和曦儿的腊月二十四,只是幸好她还是半个本地人。
到了中午,我关上了书店的门,这是接手书店那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在下午六点之前关门。
曦儿那个家,底层,圆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祭神的荤的素的,那盆摆放其中的麦芽糖特别显眼。记得我在书中看过,要把灶王爷的嘴巴用甜甜的麦芽糖封起来,才不会在天上乱说话,可以保佑一家人接下来一年平安。
和鲤城的祭灶不一样,秀洲并不排斥女孩子祭神,圆桌的四周放了若干酒盅,曦儿分别往酒盅里倒入黄酒,是为了祭祀神明,也是为了怀念祖先。前面是燃香和红烛,供奉着神龛的后面墙上,是一幅幅挂上的画,有寿桃,有锦鲤,有五谷丰登,还有福禄的艺术字。
“小梨子,在我们秀洲地区,这些画本来是水彩和水粉直接画在灶台的,用来祈福和祝愿先人平安的。后来,我们都告别了灶台,这个艺术形式就改成了挂画,我们这个地方,还是离不开这个。”
我点头,即使换了不同的地方,对神明的敬畏,对文化的传承,不同的人都守护着属于自己的信仰。也正是有了这些信仰,我们的心中才会存有虔诚和感激。
三次往酒盅敬酒,后来我也学着斟酒,然后在香烛神龛前合掌,拜祭三次。曦儿的样子那么认真,诚心地祈愿,那个样子,像极了几年前的我。只是有所不同的是,耳边我听到她轻轻念叨着“小梨子”。
礼毕,她为我沏茶,我惊奇地看到那一碗茶,不是茶叶,不是菊花茉莉,而是糯米锅巴的碎片,加了红糖。
“小梨子,喝吧,这是我们秀洲的特产,红糖镬糍茶。”她带着期望的眼睛看着我。
“嗯。”糯米淡淡的香味,红糖的甜味,暖暖的茶让心中有了一点点暖意。我看着曦儿,赞许着,“曦儿,你懂的真多。”
“没什么啦,以前姆妈腊月时候都这样,我照着学的。”她低着头,若有所思。我想她又想起她母亲了。我沉默着,自从知晓了全部真相后,我心中的沉重反而加倍了,她心中的痛楚,我能感同身受的。
之后,撤了香烛和酒盅,把祭拜神明的菜肴再热一热,就是我们腊月二十四的午餐。
“曦儿,我们下午还去书店吗?”我问她,“要不咱歇歇?”
“嗯,还是去看看吧,都习惯了,不去总觉得少了什么。而且文竹和百里香今天还没照料,我去浇浇水。”
我点头,突然想起若宸他们,这个腊月二十四,该是梦宸来了吧。今天是祭灶的日子,也许他们和我们一样,已经关门了也说不定。想来从来没见过若宸他们的父母,在这样的日子,也该回来团聚了吧。
腊月二十四的秀洲,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我的书店,文竹和百里香在门口沐浴着暖暖的阳光,青翠欲滴。
没有什么人,我在二楼桌前捧起一本书,叫做《时文选粹》,都是些哲理的散文和小故事,一个人细细品味着。
冬日,确实是很适合读书的日子,没有春日的铅华,没有夏日的暑气,也没有秋日的繁忙,在暖阳下,捧一本自己喜欢的书,品读字里行间的每一个细节,一杯清茶,一张座椅,一位读者,就是一个单纯的世界。
只是,现在的我还到不了那么高远的境界。没有什么人,偶然几个行人过往买份报纸,曦儿已经很伶俐地收钱完成。她已经很适应这个书店的生活了,像一个熟练而自如的老板娘,能够从容面对一切,不卑不亢,或者说从小的历练让她在生存方面有着更高人一等的敏感,能够更加迅速而从容地适应一切。
有时候我在想,如果我不是药娘,如果曦儿不是药娘,我们只是这样普通的人,能够安安心心地经营自己的书店,不用承受世俗奇异的目光,自在而大方地活着,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?
自由而大方地活着,像冬日的暖阳一样活着……我想了那个花店,若宸和梦宸的花店,大概幸福如他们,也许能够真正切身感受这样的意味吧。
——“我很幸福,我有个温暖的家,有个健壮的爸爸和慈祥的妈妈,还有温柔的姐姐。”
——“我很幸福,我有个幸福的家,有个沉稳的爸爸和善良的妈妈,还有懂事的弟弟。”
想来真是羡慕,如果我的人生也能如此,能够被家里理解,被世俗接受,大家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,那么就是我的全部祈求。人生若能如此,夫复何求,不羡鸳鸯不羡仙。
曦儿把百里香和文竹搬回了书桌,文竹绒毛般的绿叶在我眼前闪过,我看着它,若有所思。还记得那天若宸不在的花店,只有我在,在那片绿色的深处,我还记得,螺片瓶子的样子。
为什么他们会有螺片?那段我已经快要忘却的记忆又被我拾起。虽然我一厢情愿以为这是他们治疗水肿或者高血压的药,但是,似乎若宸和梦宸纤细瘦弱的身子根本不像高血压的样子,而且他们也没有浮肿过。
螺片……我的房间也有。曦儿也知道,不过曦儿似乎还是只吃她的草酸艾司西芬兰片。
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,若宸,梦宸,在你们暖阳般外表的背后,是否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?
我无意探知你们的隐私,但是,在我心中已经把你们当成了朋友。如果可能,我愿意成为你们暖冬的阳光,悉心帮助你们走出困境。
“曦儿,傍晚时候有事吗?”我问她。
“没有,回去后整理整理账本,准备准备过年了。小梨子呢?”她看着我。
“我们下午早点关门,然后去一趟花店吧,看看若宸他们,今天他们也该祭灶了吧。”我突然想到。
“好啊。”
下午四点,难得的提前关下了书店的铁链门。我决定先去一趟花店看看,他们花店大概都是五点关门。
从我的书店到花店不过七八分钟的步程。只是,当我和曦儿来到花店的时候,他们已经更早地关上了门。
大概是为了祭灶吧。他们人多,事情肯定更多。
“小梨子,他们先走了。”曦儿看着我。
“我们……要不去他们家看看吧,问候下他们。曦儿你来吗?”我觉得该放下自己的心结了,若宸他们有家,那是他们的幸福,我该真诚祝福他们,而不是一味逃避。
上一次,我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,我羡慕他们,也不想勾勒起自己悲伤的回忆,到了他们家,始终没有迈进一步。
但是,悲伤的一页必然会过去的,这一次,我该大大方方向他们问好祝福,也该拾回属于我的坚强。
我还记得路,大概在花店之前的位置反方向走,再拐过几个弯,就到了那个商品房。
门关着,我不知道有没有人,但是他们应该不会远去吧,我敲响了门。
若宸,梦宸,我想带给你们腊月二十四的问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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